研究室的墙上挂着朱熹的名句,“旧学商量加邃密,新知培养转深沉”,是一位90岁的老先生题的。诗写得好,字也写得好,朱熹的学问大概是没说的,写出这两句,里面有读书人自己体会出来的甘苦和经验。
闲来无事,看乾隆爷的集子,挑不出几句值得记下来的警句,却看到也有很多写“新知旧学”的句子。本来,犯不着和两三百年前的皇帝咬文嚼字过不去,只是想在这里看看历史的痕迹,找一些有关思想史的文献资料。不料读得多了,发现这个号称最多产的皇帝诗人,诗才也实在有限,朱熹的这两句意思被他翻来覆去地用,生吞活剥地用,没完没了地用,一首里是“却将旧学商量过,培养新知胜往年”,又一首里还是“宁待春风重坐卧,新知旧学总商量”,再如什么“志期旧学重商量”、什么“旧学商量静里知”、什么“经帷旧学重商量”,随意查看,总有几十处,不由读得有些发腻,忍不住要揭他的老底。
据说,多产诗人的诗是不可以集中读的,连陆游的诗歌也常常自我复制,就算齐白石的画,也不可以一室百幅地挂。这就仿佛一粒痣是美人痣,把全世界的美人痣集中在一张脸上,就有点不那么雅。写诗太多,可是又一时没有材料的诗人急了,就要偷偷地挪用些急就章、随身宝来敷衍,《红楼梦·卷七十八》里宝哥哥都知道这个道理,当贾政斥责他“弄出这些堆砌货来搪塞”时,他还辩解“也须得弄些词藻点缀点缀”。日理万机的皇帝当然更没有功夫“新词改罢自长吟”,所以不必“语不惊人死不休”,于是常常就要拿些词藻来搪塞搪塞。记得初到北京,看到未名湖边石碑上御笔写的那些诗,那些文,连带那些初看之下还颇觉有功力的字,着实惊讶了一番,及得看多了,才知道这个大概算是天下文学作品最多的皇帝,其实说的就是一些车轱辘话,就像这些诗,本来没有切肤的体会,就是因为知道朱夫子有如此两句名言,这两句名言又很深刻,于是便剥了他人的衣衫自己穿,全不顾是否合身,是否多余,当然更不管他是否真的是自己的心情。
本来,皇帝有皇帝的事情,处理公文,定夺大事,有多少军国要略,台上握手,台下踢脚,有多少诡计阴谋,古往今来的天子,不要说不会作诗,就是不识字的也不少,会写诗的不见得是好皇帝,会画画的倒是个昏君,宋徽宗书画皆佳,免不了作阶下囚,败亡了北宋大好河山。乾隆爷会写诗,没有叫枪手代作已经不易,其实也没有什么,不过是表示儒雅的一个方式,何必与诗人斗长较短。
虽然不是“青灯黄卷独自眠”,但是深宫五更案卷山积,朝拜如仪刻板如故,就连夜夜相伴的后妃,见了皇上也得讲礼仪,和皇帝打情骂俏只是《火烧圆明园》里编剧的想象、导演的噱头加上演员的发挥,不必读《清实录》,读溥仪《我的后半生》,就可以知道皇上不好当,没有轻松,何来诗情?更何况皇帝有多少公干,有多少仪式,有多少天下大事,根本就没有时间来“案积陈编闲点检”,也没有时间来“行万里路,读万卷书”,所以,写诗不过是一种表态或标签,最多是闲时的消遣。
可惜的是,偏偏大凡当了皇帝,总觉得自己无所不能,上知天文、下知地理,政治、经济、文化、社会都得发表意见。贵为天子,当然诗歌也要超迈群伦,刘邦会吟“大风起兮云飞扬”,赵匡胤也会说“月到中天万国明”,都是豪情盖世的句子。所以凡当了皇帝,即使写不出这种一笔横扫半个中国的诗句,也总要在诗里表现自己肚皮里典故多,学问大,就总是写“旧学重商量,论孟从头读”这样的句子,然而写多了,就颠来倒去总是那两三板斧。
“时温旧学宁无说,欲去陈言尚未能”,乾隆爷毕竟还有些自知之明,也许他还不屑用枪手,所以知道凭自己肚里的存货,没法去掉陈言,总说旧话。这让我很同情皇上,他在所有时候都表现自己是“龙种”,包括写诗,包括学问。其实说到底,“新知”、“旧学”只不过是诗里说一说的典故,贵为天子,又何必要这么多新知旧学,毕竟,有了权力就有了一切。退一步说,就算他需要,他“日理万机”,又哪来这么多新知旧学?